“啊！”伽梨在黑暗中惊醒过来。而随机的大幅度的动作超出了这个临时床铺的成熟范围，使伽梨不得不在受完精神之苦后再来一下半米高的自由落体——
“疼疼疼—”几声像小孩子一样的抱怨，伽梨摸着自己的脑袋再迅速坐回了床上。
今天什么坏运气啊——
无意识地抬头，借着早上微弱的阳光，伽梨才发现了自己营帐内还有一个人。她还是和昨天一样的装束，黑紫的棉绒修女服和遮起半张脸的头罩。虽然不能说在这小女孩身上体现成人的形体美，但是这样令人不敢接近的模样，却散发着别致的气质。
不，用人类的审美方式评论对于面前的仿生人来说也许并不合适。
伽梨盯着那瓷娃娃模样的面孔，思量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德丽莎在做什么。说不定是在远程读取资料？仿生人的话可能做得到吧。
嘛，总不可能是在睡觉吧。
“伽梨队长？”被观察的对象突然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瞬间把伽梨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
“现在是早上6点47分，预定的突击计划在八点十分，您是打算继续休息还是开始准备工作？我的建议是——”
“停停停，德丽莎，不要像我的保姆兼秘书一样好吗。”伽梨委婉的笑着摆手。
“…您要是愿意，我可以改变社交模块—”
“先听我说。”伽梨站了起来，“首先，是伽梨，不用给我加上敬称。然后，至于什么社交模块之类的没必要，德丽莎做自己就好了，可以吗？”
“…明白了。”
“那就好。”伽梨微笑着拍了拍德丽莎的肩膀，走出了营帐。
不过伽梨不知道的是，名为德丽莎的仿生人其实没有明白“做自己”的意义，悄悄地将这场对话放到了待分析事项中。
按照指令，德丽莎脚步自然跟在了伽梨身后。却在转身的瞬间一滞。
远东支部第一小队的队长，她的任务目标，一直穿在身上的轻式作战服不知何时被汗液浸湿。
而德丽莎额角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闪着黄圈。
下
———
“运输机已经到达目的地，地表风速为14.1m/s，请各位地面作战人员保持联系，发现意外情况及时回复。务必谨慎行事，一切按计划行动。”伽梨在落地的直升机内向同机的队员喊话，像每个队长都会做的。
“那么，作战开始。”
在北半球的寒冬，喜马拉雅山下的风雪只有更凛冽。德丽莎紧随着伽梨之后，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在风雪中借着研究所最新的推进用具降落的身影。至于她自己也是为应对寒冬全副武装，毕竟身为原型机之一的它并没有特殊配置，这次行动也是对她身上的零部件的对于极寒天气的一次考验。
这次作战计划是按伽梨原先布置好的A方案。首先处理掉这一带分布零散的战车级崩坏兽，再集结小队主攻帕凡提。这次剿灭行动最大的难点，其实不是8位队员的人数问题，而是这里的天气。
就算天命掌握整个亚洲，但依然没能做到无死角的卫星定位通讯，何况这里还是远东这个临时支部，甚至没有好好成立。因此，在喜马拉雅山脚下恶劣天气则完美的利用了后勤方面的不足，造就了小队行动的一大障碍。
现在，八人组则分为四队，分别击破四只战车级崩坏兽。而伽梨按照总部的指令，带领配备的仿生人进行作战。“德丽莎，跟上了吗？”伽梨通过耳内的耳机询问着。
“在后面，”传回来的声音里变的细而微弱，忽然间充满了诱惑的腔调，只有在夜晚蒙骗小孩子的人才会有的声音，“抱歉，刚刚和总部通讯彻底断开了，我在最后一次确认讯号。”
“这样啊…”伽梨没有过分在意声音的问题。事实上，她自己的声音可能比德丽莎还要微弱吧。
“监测到崩坏能反应，战车级崩坏兽可能就在前方，预计十五秒后可见。”德丽莎的声音再次传来，更偏向了会说话的AI，语气里的机械质感依然存在。
“那么…准备战斗吧。”远东支部第一小队的队长将手摸向了腰间的火妖精，不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拿起那把枪多么的吃力。
当然，是主观原因。
而这些动作却被身后的仿生人尽收眼底。
———
“伽梨队长？”无意识，不，应该是没有过多运作程序的情况下，德丽莎便这样出口询问。当她的模块分析出应该使用“伽梨”这一称呼的时候已经得到了伽梨的回应。
“…我没事。”伽梨半跪在地上，面前是已经倒下的第四只崩坏兽。讨伐的难度倒不大，其实远比伽梨想的轻松多了。德丽莎的战斗能力确实强的可怕，背后的巨大十字架也不是什么装饰物，而是发射冰弹的炮台，而她自身则能够使用某种长矛使用多样攻击方式，击倒体型庞大的战车级崩坏兽。
也所幸和自己组队的是德丽莎吧，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和其他队员一起行动，战斗起来真的很够呛了吧。
“只是，一点头疼。”
说出口的也是人日常客套的说法，但伽梨必须认清的是——自己的状况远比自己想象的糟糕。
何止是头疼？伽梨已经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被拿出来放进了搅拌机里，没有时限的那种；而整个脑袋可能进了冰箱的冷藏柜，充满了冰块的那种，也不是为了夏天避暑，而是被人强行按进去；至于身躯，意识都受了如此之刑，得不到正常同调操控的肉身更像是个感官上的累赘。
虽然是很多病患都会在口头上调侃的“不如死了算了”在伽梨这里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可是那怎么行。」
一句耳语惊出了伽梨一身冷汗，双腿在高度敏感的感官的刺激下迅速站起，然而虚弱的身体却没有跟上大脑的指令，多亏了自己的仿生人搭档及时给了一个支持力，伽梨才能正常站定。
“气温在迅速下降，队长，我们要——”德丽莎的声音被从外部环境中的声音所盖住，如同夜晚里的一道紫色惊雷，象征着人文意义的不详——以及地理意义上的灾害前兆。
而如山崩般传入两人耳中的声音也是一样的。
“是雪崩！”
——
伽梨再次睁眼的时候——天杀的连睁眼都这么艰难了吗—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废弃营帐之中。自己背靠的物资箱也是覆盖了一层冰霜的，箱面上还有一行黑色的单词，「SCHICKSAL」
是了，一开始只是战车级崩坏兽的歼灭行动，没想到出现了一只帝王级崩坏兽。先遣的三人就是在这里扎营的吧。
而当伽梨看向那位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的罪魁祸首时，对方则像早上一样安稳的坐着。不过罪魁祸首这个词倒也不至于，毕竟伽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几步才失去了思考能力倒下去的，要不是德丽莎，自己现在也成了雪下的亡魂。
“我明白了。”德丽莎突然又有了声音，不过显然不是对伽梨说。脑内通讯啊，真是方便啊。
“怎么样了？”伽梨在尝试后放弃了站起，等待着德丽莎对刚刚那场雪崩的报告。一次雪崩不可怕，可怕的是雪崩带来的一系列连续雪崩，搞不好连其他队员那边也——
“有3队一名成员受伤暂时返回了营地，2队去营救失去联络的4队。好在所有的队伍都完成了讨伐目标。”
“就是讨伐帕凡提的作战…”德丽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当然，不用她什么专业的分析模块或者方式，最终阶段的讨伐无法展开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再讨伐帕凡提也起码是等重新集结后了。
一时间营帐内没有任何声音，就像是传播声音的介质被人偷走了一样。
“德丽莎…”听到代号被呼叫的仿生人抬起了头。
“你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听完以后，帮我做一件事吧。”
——
伽梨的人生在白色的病床上开始，她甚至刻意记下了1966年3月22日这个日期作为生日。虽然他们说自己只是失忆，但是自己能够感受到的，在空白之前只有空白。
父母在雪山遇害，自己一个人幸存、于2天内成功苏醒、那个复杂治疗的仿生人机械地复述着某种无聊的遇害剧本，除了后面关于“雪崩由崩坏引起”这样的说法。
那么拥有适应性且无处可去的19岁少女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女武神。大概吧。
但没人知道的是，伽梨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是的，那个循环般的，关于追逐的噩梦。幸运的是，自己有时能忘记那些糟糕的记忆和伙伴们好好地庆功。而有时，更糟。
梦里的那个漆黑异形，曾经有一次抓住了她。不同于恐怖电影里被利爪划开肚子，那双手只是抚摸着自己的脸。那实在太过于真实了，以至于伽梨根本忘不了。忘不了那一天那一晚，还有那张脸。
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
那天后伽梨跟疯了一般寻找着类似的案件，直到某一天她发现1966年3月，自己的家乡根本一次雪崩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伤亡记录。瞬间的世界观的破坏对人类而言是很可怕的。
而更可怕的是伽梨在上个世代的文献中找到了“亚种崩坏兽”的概念——其中关于崩坏兽人化的概念。
「帝王级以上的崩坏兽可以进行人化，成为某种具有智慧的人型生物“真性拟似律者”且需要大量的崩坏能，成功时将伴随着一场小型崩坏的诞生。若是中途阻止，则有很小概率迫使人形态与崩坏兽形态分离，人形具有智慧与知性，而崩坏兽形态拥有原来的力量但失去智慧。但是对当地也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十年内千米内正常人类无法居住。」
伽梨甚至没有力气去看自己家乡的情况。
不，她甚至不用去看啊。
那不是在离开医院的那一天就知道的事吗。
——
“不会错的…这种感觉。”
“帕凡提就是我。”
“我是转化失败的人形部分而已。”
“而它现在已经找到我了。”
“我不想成为那种怪物… …拜托你了，德丽莎。”
——
现在伽梨希望她的人生在这里结束。不，说不定自己早就连人都算不上了。不过那种事也无所谓了，她只想从活着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同样，伽梨一死，存在同步衔接的帕凡提也将遭受重创。一切都可以顺利解决。
所以德丽莎举起了自己的枪，由伽梨命令的。
但这和她这次行动的最高目标相冲突，太多的信息从伽梨的话中提取出来，一些她早就存在数据库中，一些则是需要好好分析的感情。
于是德丽莎在光学组件中打开了自己的任务栏。
【令伽梨与帕凡提融合/创造拟似律者后带回总部】
而在白色塑制毛发下，红色与黄色交相闪现。
——
「每个人都有选择权，你也有。」
「任务就是如此，为什么你会提出“不公平”这一概念」
「你该多多自己思考。」
「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不需要太多的顾虑，任务就是任务，而机械就是机械。」
「…别担心了，我在这里啊。有什么害怕的找我就好。」
「很厉害啊，德丽莎。」
每一句话都化为蓝色的0与1，在一片黑暗的思考模块中不断起舞，跳跃，就像刻意地阻止她得到最终答案一样，将灵魂拉至海洋深处。
——
“对了…我一直忘记说了。”
“德丽莎真的很可爱呢。”不知道这样子评价给德丽莎的分析模块又带来负担的伽梨缓缓说道。
“对不起啊…”她的声音更加微弱了一分，“本来应该由我来保护你的。”
谁叫你小孩子的模样这么惹人疼呢。
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如一声宣告黎明降临的钟声。
只有“德丽莎”知道。
而在数据库里的一条来源更加久远的音频文件，则脑海里不断回播、重放。像是认真品味一句真理一样，德丽莎将它一边又一边分析。
「本来应该由我来保护你的。」
她要的不是“文件声线和自己相同”这样的分析，不是“语气包含「安慰」感情”这样的分析——
她想知道。“她”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而面前，却竖起一道赤红色的数据墙，和自己额角LED灯一个颜色，象征着某种警示的赤红色。
【令伽梨与帕凡提融合/创造拟似律者后带回总部】
墙上的标准字体如今却像个巨大的诅咒，萦绕不断，刺入灵魂。
「不要」
「这明明，是不公平的。这明明，是不正确的。」
「我才不要——」
仿生人这么想着，面对眼前的红墙，她从身后抽出了巨斧，用尽全力的、狠狠的砸下去——
——
“兹拉”一声，是灵魂冲破束缚枷锁的声音，诅咒破碎的声音，蚕蛹碎裂的声音。
声音、思维、数据、模块…核心指令。自己作为仿生人而存在的一切，突然间，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那条诅咒锁链。而填补上那份空虚的是更多的知性模块，或者按人类的话来说——叫做感情也不为过。
万里深的幽暗海里终于出现了光，春的气息驱散了寒冰带来的伤痛，而自称德丽莎的她——也在这一刻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感受到了“她”所说的那些抽象名词的意义。
被所谓任务所限制的运算能力也被彻底打开。
“德丽…莎？”
一声呼唤惊扰了觉醒的仿生人。
“…我…很好。伽梨。”那个带着弱气声线再次从德丽莎的嘴中飘出，但不知为何，伽梨感觉声音中却变了一丝味道，不再是那冷冰冰的模仿，而是真实的表达。
“但是抱歉，我做不到。我不能。”
“请你继续活下去。像个人类一样活下去。”德丽莎附身蹲下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伽梨的手。不同于上一次的指尖相交，伽梨的手是因为崩坏侵蚀而冰冷的，相对的德丽莎的手是与之相反的温暖而有力。
“可我根本…”
“那我也不过是机械吗？崩坏就是崩坏，机械就是机械吗？”德丽莎带着甜美的笑说着，“我相信你，伽梨。”
“比起其他人，只有你看着这样的我，关注着这样的我。”
“所以活下去，好吗？”
那一瞬，伽梨的世界被打开了。被人嘲笑为塑料修女的话语现在是加百列的福音，一声一声，不绝于耳。她甚至怀疑修女的手有某种魔力，稳稳地抓住她濒临破碎的心，将烦忧在圣光下沐浴洗净。
这会是社交模块的安慰程序吗？伽梨不知道，但也不在乎了。
她只是伸出了手，用尽全力，将唯一的温暖揽入怀中。
“谢谢你，德丽莎。”
——
但是伽梨并不知道，如果此刻自己聪明一点就好了。
那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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